母亲和她的生活哲学( 三 )


现在的母亲,身体还算结实,但终归年龄越来越大,头發掉了许多,膝盖也总是疼 。看着她日渐衰老,我不能责怪时间的无情,唯一可宽慰自己的是,日子不再那么艰难,我和弟弟都成了家,她的心,终于能从紧紧绷了近30年的状态中稍稍舒缓 。她依然不辍地劳作,几十年如一日,一个人侍弄着几十亩地,养七八头猪、30只鸡、20只鸭子、四五十只羊、一头毛驴,锅里做着饭,院子里种着菜,手里搓洗着衣裳 。以我现在的生存能力,我始终无法想象,母亲是如何承受这些纷繁复杂而且繁重无比的劳作 。她的手,是这一切的见证 。我还从未见过有谁的手像母亲的手那样,除了坚硬的老茧就是裂纹,一到冬天,这双手一沾水就会针刺般地疼 。我握着母亲的手,就好像握着她五十几年的辛苦,温暖而酸楚,老茧划着我的手心,粗粝如石头 。而母亲不会想这么多,她会笑着舞动自己的手说:“这手多好,挠痒痒都不用痒痒挠了 。”
当我明白农民的辛苦也就是他们的命运,便不像少年时那样为此悲悲戚戚,反而是从根子上看清楚,他们比所谓的许多城里人,活得更丰富 。8月份回老家,母亲讲起前一年收割玉米的情景 。她说:“别人家都是两三口人收秋,咱们家你爸上班,就我一个人,怕落了后 。”我知道,阔大的田野里,一旦别人的庄稼都收完拉走,只剩下你家的戳在那儿,牲口就会来糟蹋,也说不准有缺德的人来偷 。因为进度缓慢,母亲着了急,早晨早早起来,腰也不直地干到晌午,回家吃口饭,喂猪喂鸡,狠狠地睡上一觉 。等太阳偏西,不那么晒的时候,她就关好门,赶着驴车下田干活 。太阳落山了,她吃块干粮、喝口凉开水,就着秋天又圆又大的月亮,干一整宿 。母亲在闲聊中随口一说,我脑海里却立刻显出了这个画面:月亮,黑魆魆的田野,一个人影挥舞镰刀,一棵一棵地把成熟的玉米秸秆割倒,从田垄的这头,到田垄的那头,循环往复,天也静,地也无声,只有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 。我感到一种劳动的诗意,也感到了劳动的辛苦和寂静 。我想象着那一夜母亲的内心,也许除了身体的疲乏,她也体验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了吧 。我可以肯定,那只是劳动本身,也是善和美本身,或者,就是人本身 。
我们才从家里回北京没多久,有一天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,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和委屈,我猜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。在我不停的询问下,她终于说了,前几天上台阶绊倒,把腿磕了,本来以为没大事,可正面腿骨前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,走路都困难 。我很着急,问她有没有去村东看看医生,她说去了,输了两天药水,可一点儿也不见好 。
“赶紧去医院吧,”我说,“明天就去,必须去 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