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陌上无穷树( 二 )


深夜,她悄悄离开病房,借着走廊里的微光,坐在长条椅上写写画画 。她跟我说过,她要在小病号离开之前,给他编一本教材 。这本教材上什么内容都有,有古诗词,有加减乘除,也有英语单词 。(哲理故事 www.wenzhangba.com)
这一晚,不知何故,当看见微光映照下的她时,我不由得哽咽了:无论如何,这人世,终究值得一过——蜡烛点亮了,惊恐和更加惊恐的人聚拢了 。聚也好散也罢,都只是一副名相,一场开端 。生为弃儿,对,人人都是弃儿——被开除的是生计的弃儿,离婚的是婚姻的弃儿,终年蛰居病房的是身体的弃儿——同为弃儿,迟早相见,迟早离散 。但是,就在聚散之间,背了单词,再背诗词,采了花朵,又编教材 。这丝丝缕缕的不光是点滴的生趣,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。
其实,是反抗将我们连接在一起 。在贫困里,认真听窗外的风声;在孤独中,干脆自己给自己造一座非要坐穿的牢房;在反抗中,我们变得可笑、无稽甚至令人憎恶 。这就是人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 。
但是,有一件事情足以告慰自己:你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,你至少而且必须留下反抗的痕迹 。在这世上走过一遭,唯有反抗,才能留下最后的尊严 。就像此刻,黯淡的灯光反抗着漆黑的后半夜,岳老师又在用写写画画反抗着所剩不多的时光 。她要编一本教材,让它充当线绳,一头放在小病号手中,一头向外伸展,伸展到哪里算哪里 。最终,总会有人握住它 。到了那时候,躲在暗处的人定会现形,隐秘的情感定会显露,如河水般,涌向手握线头的人 。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,疾病、别离、背叛、死亡,不过都是自取其辱 。
夜快要结束的时候,岳老师睡着了 。我没有叫醒她,护士路过时也没有叫醒她,她迟早会醒来——稍晚一点,会起风,大风撞击窗户,她会醒来;再晚一点,骨病会发作,疼痛使她惊叫一声,再抽搐着醒来 。醒来即是命运 。这命运也包含着突然地离别 。一大早,小病号的父母就接到北京医院的消息,要他们赶紧去北京 。如此,他们忙碌起来,收拾行李,补交拖欠的医药费,再去买火车上要吃的食物,最后才叫醒小病号 。当小病号醒来时,他还不知道,一个小时之后,他就要离开这家医院了 。
九点钟,小病号跟着父母离开了 。离开之前,他跟病房里的人一一道别,自然也跟岳老师道别了 。可是,那本教材,虽说只差一点点就要编完,终究还是没编完 。岳老师将它放在小病号的行李中,然后捏了捏他的脸,跟他挥手 。如此,告别便潦草地结束了 。
哪知道,几分钟后,有人在楼下呼喊着岳老师的名字 。一开始,她全然没有注意,只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发一语 。突然,她跳下病床,跛着脚,狂奔到窗户前,打开窗子 。这样,全病房的人都听到小病号在院子里的叫喊声 。他扯着嗓子喊出来的竟然是一句诗:“唯有垂杨管别离!”可能怕岳老师没听清楚,他便继续喊,“长安陌上无穷树,唯有垂杨管别离!”喊了一遍,再喊一遍,“长安陌上无穷树,唯有垂杨管别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