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法家卓吾是哪个朝代的人( 五 )


若说把《独坐》安插在此处硬要找出什么道理来,只能解释为它是李贽写的诗中佼佼之作,置之可强化主题,加重出范容对李贽熟悉之甚,从而体现李贽思想对他的巨大影响(实则在范容的行为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李贽典型的特性),故而令其歌之 。
而就是这样一首考虑不周、颇为草草的曲子,却是整部《藏》、乃至茅茅的所有戏中,我极为难忘的唱段 。它和《寒情》中的“一步低唤哥哥亲”的段子,和《陆唐》中第一场的《咏梅》,一起在记忆里,生生定格成难以磨损的闪光的金玉 。
两年前锥心刺骨地错失了去剧院现场的可能,守着电视等来的是《空中剧院》里宁波大剧院的那一版《藏》 。
随着一阵紧锣密鼓的繁星骤雨般的旋律,侍书夫人六神无主中闻说迎亲的人吵吵嚷嚷的要进门,慌忙带着丫头迎到前堂,舞台上的后园子里霎时空落落的剩了一个范容和小书童 。如此转瞬间的迅急变化,观众和随侍的书童都随之怔了半秒,措手不及 。然而台上的那个白衣少年竟然望一眼姨娘远去的背影,反手一横长箫,释然而笑 。
他笑什么呢?是笑姨娘你何必如此慌张,新人与书楼有缘则留,无缘则去,冥冥之间自有定数,何必强人力而扭天命;是笑琴箫之中自有一番清凉境界,无涯书界中天宽地广,竟然芸芸黔首不知此间妙处,偏于琐事中作茧自缚,白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、春色如许 。心中高洁明净如此,吟首诗明志吧 。
这样的一系列铺垫后,那首《独坐》就此生发了 。看他手抚玉箫,转过身向石墩走去,口中唱道是:“有客开青眼,无人问落花” 。在意犹未尽的余音里,他顺势坐下按箫,渐入佳境,浑然忘却身外事 。
几分钟前,墨蓝色的纱幕第一次徐徐升起的时候,出场的范容亦是秉箫而坐 。然而彼时与观众相背,只能看到一个白衣素服的背影,而此时方是首次见其正面弄音,如此投入,箫身随旋律起伏 。吹箫、弄笛、抚琴、泼文洒墨、笔走丹青……这些古代文人——尤其是明代以后文人看得比修齐治平更能体现个人修养的雅趣,在这位越剧第一女小生的举手投足间竟然屡屡这般逼真,意韵顿生,让人恍然回溯到那个氤氲着诗情画意的理想化的古典中国,不知是耶非耶,我之梦蝶抑或蝶之梦我 。不禁想起多年前的唐寅,在京城意气风发,也是这么为客栈挥毫题字,面对众人的称羡,一笑而横斜长袖,浅浅一揖 。
然则为何在花如笺出现之前,偏让范容先经历一个比较完整的行为过程——笑姨娘俗世尘羁,吟李贽《独坐》之诗,弄长箫以自娱?或曰:为了集中表现范容的高雅志趣,让观众对这位天一阁主好感鹊起,倾慕之心油然而生,从而先在观众心里占上一个最重要的地位,使观众因之喜而喜,以之悲而悲,关心其一举一动,是为入戏 。对曰:大约还有一点——就是突出范容孤立的状态 。
范容在当时的环境中,是一种宛在水之央的孤立 。人逢乱世,入不敷出,各书楼自保不暇,坚守已是稀世少有,何来有人吟诗作画?连与书楼有“书缘”的姨娘——这位被范容视为“你不解我谁解我,你不帮我谁帮我”的至爱之人都如此只为现实利益操劳、忍不住对之苛责,范容自然觉得无人可以为知音;兼以朝廷打击奇端异说,连孙知府这样有钱有势、知书护书者都不免问一句“难道你不怕遭来血腥之灾”,又有谁能真正去理解李贽,发觉其思想之珠玉,且又敢溢于言表耶?
“世界何窄,方册何宽”,世界真窄耶?盖目之所及,皆是罹祸乱世,古风隳坏;所接触者,尽为狭隘之人,不可共语 。范容是在对现实失望的情况下转而沉溺书中,与先贤交酬对答的 。你说他没有希望过知己的出现吗?应当是有的,怎奈何“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” 。像是古代的士子,只要是读了圣贤书,以圣贤的意志为意志,其抱负都是要“置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 。然而政治上不得志,无奈而转向山水中寻求慰藉,继而方始发出“万顷波中得自由”的浩叹 。你说他最开始不曾有过对仕途的踌躇满志吗?有的,只是不得已,皆是不得已啊 。
看他一袭白衣,纤尘不染,在灰色调的凝重背景下,被衬得愈发孤独 。白色是山中高士晶莹雪,是脱世绝俗的一支白莲,是傲骨清高的立群孤鹤 。常常的,也是“才高不如俗人机,时乖不遂男儿愿” 。何以陆游出场谢幕即一身皓衣如雪,何以孔乙己初现时亦是一身白衫,何以放翁隐逸诗中常常幻化出一个月中烟蓑渔船里横笛的素缟少年,何以小晏词中有类似的意象以抒发伤感和愁绪?良有以也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