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平凹:最后的一个微笑( 六 )


说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带来的一瓶酒,说:“来,咱父子都喝喝酒 。”他先倒了一杯喝了,对我笑笑,就把杯子交给我 。他笑得很苦,我忍不住眼睛红了,这一次我们父子都重新开戒,差不多喝了一瓶 。
自那以后,父亲又喝开酒了,但他从没有喝过什么名酒 。两年半前我用稿费为他买了一瓶茅台,正要托人捎回去,他却来检查病了,竟发现患的是胃癌 。
手术后,我说:“这酒你不能喝了,我留下来,等你将来病好了再喝 。”我心里知道,父亲怕是再也喝不成了,如果到了最后不行的时候,一定让他喝一口 。在父亲生命将息的第十天,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,我让把酒带上 。但当我回去后,父亲已经去世了,酒还原封未动 。
妻说:父亲回来后,汤水已经不能进,就是让喝酒,一定腹内烧得难受,为了减少没必要的痛苦,才没有给父亲喝 。盛殓时,我流着泪把那瓶茅台放在棺内,让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上再喝吧 。如今,我的文章还在不断地发表出版,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贺了 。
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,他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我们,他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我们,他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我 。对于父亲的离去,我们悲痛欲绝,对于离去我们,父亲更是不忍 。
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,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,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,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,多说宽心话 。
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,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,当然是症状不减,且一日不济一日,他说:“平呀,现在咋办呀?”我能有什么办法呀,父亲 。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,脸上还得安静,说:“你年纪大了,只要心放宽静养,病会好的 。”说罢就不敢看他,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抹眼泪 。
后来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行了,却还是让扶起来将那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,强行咽下,但他躺下时已泪流满面,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:“你妈一辈子太苦,为了养活你们,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到现在还是这样 。我只说她要比我先走了,我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……往后就靠你们了 。还有你两个妹妹……”
母亲第一个哭起来,接着全家大哭,这是我们唯有的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 。我真担心这一哭会使父亲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负担,但父亲反倒劝慰我们,他照常要服药,说他还要等着早已订好的国庆节给小妹结婚的那一天,还叮咛他来城前已给菜地的红萝卜浇了水,菜苗一定长得茂密,需要间一间 。
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,他还要求母亲去抓了两付中草药熬着喝 。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,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,我那时真希望他是个哲学家或是个基督教徒,能透悟人生,能将死自认为一种解脱,但父亲是位实实在在的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,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