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下雨是哪部小说


夏天下雨是哪部小说

文章插图
1
广州下雨好生猛,从遮天蔽日的绿盖缝隙漏下,像一个个箭头折断在沥青马路上 。这种雨淋了要生病的,母亲说 。
她一只手撵我的书包,进去便利店 。“刘师奶买嘢?。俊卑追⒗掀牌帕成瞎帝旨由睿庸盖子昧Φ肿〉拿虐咽?。“系啊系啊 。”母亲寒暄 。我的粤语比母亲好得多,用手点她湿漉漉的后背:“妈,几时我地再去澳门?。俊?
“得闲就去咯,”母亲把手搁在我头上,“你老豆宜家系澳门做生意,几时去都得啦(你老爸现在在澳门做生意 ,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啦) 。”磕绊的乡音,空气间隙藏了一朵微笑 。在老家,新广州人的身份使我们自豪,到了广州 , 要做新澳门人才能挺直腰杆 。
“下次我要去赌?。蔽壹饫脑竿挥型黄浦刂厣?。
一个男孩蹭过我右肩,抱住老婆婆的腰 , “嫲嫲,想食朱古力……”薄薄的鼻梁,一双黑眼珠透过玻璃片儿 , 有点斜视 。他眼中的敌意,让我手指蜷缩 。
门又响了,进来一对兄妹,头发湿得黑透,贴在发亮的白皮肤上 。女孩从货架上抽出一盒熊仔饼干 , 蹙眉像欣赏红酒 。她将货架翻乱,男孩又随手整理 。咚!两玻璃樽汽水立上收银台,他拿下挂在雪柜壁的开瓶器 。我忍不住探头去认那牌子,只见大颗水珠从瓶身的花字滚落,如女孩发梢晶莹,短发下 , 后颈绑了一个小小的羞涩的结,像一只红蜻蜓 , 红色的胸衣若隐若现 。女孩从校服裤兜捏出濡湿的纸币,用国语说:“你好,买单 。”收银台后的男孩,始终打着电动 。
戴眼镜的是猞狸眼(斜视的人),那两个好看的是李英德和印小柔 。他们原来不是兄妹 。还有一个角落里的肥佬 。我中学最好的伙伴,几乎都在雨天的便利店见第一面 。
“刘展凯,老地方见!”他们对我说,只有印小柔叫我凯子 。她小时候在台湾待过,闽南语骂人很溜 。我们都跟她学:“干你老师啦!”大家彼此相差一两岁,却在同个社区同间学校同个年级 。社区大榕树后这家新开的便利店,原是肥佬他爷爷开的士多(店铺) , 他大伯找人加盟又翻新,就成了社区首屈一指的便利店 。明亮的货柜,滚沸着时髦的关东煮,满雪柜印着日文的朱古力雪糕酸奶便当,汽水的种类也多,储满15个印花能换当季最潮的文具 。满满当当三排货架后隐蔽着两套餐桌连体椅,散着汤渍和扑克牌 , 上班族不屑与我们争,老人见了会皱眉走开 。这就是我们的老地方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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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点过十一,我还未出家门 。母亲深陷沙发椅里,两只眼睛也深陷眼眶,像干涸低落的河床,弟弟看见,肯定要说:“她又发癫了!”父亲上一通来电不知讲了什么,总之我放学,已见这幅场景,把书包挂上墙,松了劲的手臂变成两挂蔫了的香蕉 。明知她不会应,我还是说:“妈……”秒针一格格跳 , 母亲双眼充盈了泪,我想起往浴室放水的数学题 。她的嘴角终于有了纹路,索索地发抖,用家乡话说:“大弟,妈没法活了……”我认命地点头,去厨房盛一杯温水来 。母亲摆开我双手:“你爸在澳门有女人 , 你知唔知?。砍扇站椭ケ憷旯砘欤 北绕鹉盖椎纳诵模?更让我伤心的是她粤语的蹩脚 。等晃过神来,她又要逼问还让我打长途电话了 。
“你屋企果个煤气又点?。慵夷歉雒浩抻衷趺戳税 。俊扁暄鄞影荡ι焓止次业牟弊樱鲎犹∠缘贸粤?。推开便利店玻璃门 , 他窜到货架前选了一包奶酪棒,我跟着付了钱:“喂,肥佬,拿东西 。”我在这存了几条烟 , 每次来肥佬偷偷拆成散装给我 。猞狸眼不抽烟 , 倒是把糖果吃成了个人标签,总能看见他嘴里叼根小棍,吃完还要拿它吹口哨 。我拿手干搓脸,看见这副模样,猞狸眼先替我叹气,他老母有双相情感障碍 , 同病相怜也是我们玩到一块去的理由 。
“我真系唔明,有病点解唔去睇医生?!”我大发脾气,在肥佬的底线内踢蹬桌椅,猞狸眼讨好地往墙壁贴当季水果茶的广告,肥佬偶尔从不停机的电动里抬头,抽空帮他大伯卸货 。过一会,门响了,是李英德 。他从雪柜里拎出两玻璃樽沙示,轻车熟路开了瓶盖,一支自己喝,一支摆在桌上,等人付账 。肥佬又从我那些烟里拿出一根,递给他 。这败类 。偏偏他好看,人又轻巧,使我每次见到他,就感觉自己低了一头 。“边个老母又发神经?。俊彼呀偶苌系剩鋈巳砣淼赝辣呖浚澈筒弊拥暮瓜裼ü獠ɡ耍⑽⒌仄鸱?。
李英德一来,猞狸眼就开始吵了 。他们一会说英语老师的衣衫好暴露 , 一会说蒙面超人的最新手办好样衰啊 。我听了一阵就忍不住了 , 蒙面超人再样衰也比面包超人好吧 。我们又一起点评小腿粗壮的挑笔记本的低年级女生 , 还有粉红头发的平胸不良少女,猜她今天是不是又吃大根 。直到印小柔抱着她的平衡车冲撞进来 。便利店白光下,她的眉眼浓黑,是老家国画班的回忆,天气越蒸腾,越黑白分明得晃人 。印小柔对这烟雾缭绕皱眉,水墨动了,我仿佛听见里面小桥流水潺潺 。她付了李英德赊的账 , 又把喝完的玻璃樽怼到角落啤酒箱里 。
我说,抽烟喝酒是我父亲教的,是一种交朋友的手段 。所有母亲厌恶的,父亲都鼓励 。有一个在澳门做生意的父亲,是我在这里的社交名片 。不知道讲什么的时候,就讲对外界的向往 。那个外界,通常是印小柔温馨童年中的台湾,和我光明未来里的澳门 。去一趟澳门,只需坐船就能到 。进去赌?。匆桓雎さ某沙?。但谁都相信 , 那是我唾手可得的 。为此 , 我可以长期忍受异地父母的撕裂 。金光闪闪的澳门赌?。?穿过了未来,用聚光灯把我的头顶照出一片晶莹 。那里有丰满的金发尤物,小山似的精致筹码,大智若愚的点金胜手,还有坐直升机般大起大落的人生百态,在每个午夜闪回 。便利店变成一个饱满的荧光幕,桌上薯片虾条飞得到处是,大家一口一口吃下身体的躁动与思想的不安 。
电话手表响了两声,男孩梦碎 。猞狸眼吐掉糖,风一样走了 。我们都习惯了 。李英德提议,看谁能不用手,最快把上衣脱掉 。印小柔没听见似的,跑到雪柜拿一盒速食玉米浓汤,浇了热水 。等汤好的时候,她用手机放起音乐,谢霆锋的《玉蝴蝶》,她常听这个 。李英德笑她:“老土怪物 。”印小柔专心对着慢慢变热的浓汤发呆 。很奇怪,她和其他人不一样,不用白色的蕾丝,或者闪着小亮片的嘴唇,无性别的校服正好说明她的好看 。我在心里把歌词翻成字,看她白净的手臂支着小脸,突然学到一点寂寞,我猜想印小柔也需要有人把她当作一只玉蝴蝶 。这时谁也没说话 , 便利店冷气开得太足,仿佛要把我们热腾腾而无聊的青春雪藏在这夏夜 。
3
便利店鲜少关门 , 有一回是为了肥佬 。两个同级生笑他是寄养在大伯家里的孤儿,他就和人打架 。
听到消息时我还在踢球,去的路上已想好 , 远远看见两三个缠斗在一起的,就不管不顾挥了拳头 。本来有我和李英德加入,胜算很大 。可他只和别人扯头发:“打人不打脸!”不知道这家伙是来和解还是打架的 。我一开始手还是软的,挨了两下之后,火就上来了 。因为个子高 , 能钳住对方的手,我一直占上风 。这时我看到肥佬用手肘猛击别人的胸口,这不是下死手吗?无意间,对上他烧红的眼 , 我不免呆住被人往鼻子揍了一拳,鼻血还未流出,有人领着教导主任来了 。
我们赶紧鸟兽散,临走时看见印小柔从人群中投来担忧的目光,我的心脏在身体里咚咚跳 。“我教了廿年书,打架的学生就是最坏的!”教导主任还未说话,我们的班主任已经气极 , 口水对外喷 。猞狸眼像老母鸡怀里的小鸡,站在她身后 。虽然知道猞狸眼向来(是)乖仔,我还是有点恨意 。他眼里只有他有病的老母,可有我们?终究没逃过一个处分 , 我们在医务室涂酒精,大呼小叫,又被罚去扫空的课室 。
空课室在顶楼 , 灰尘大得掩住口鼻都能闻到,我拿扫把比划两下 , 发现尘埃居然在暖光中漂浮 。窗外一个咸蛋黄,正扯带大片倒泻橙汁般的火烧云,重重往下坠 。印小柔开声,把我拉回灰尘里:“其他人呢?”“他们扫别的楼 。”一开口就呛得我咳了两下,见她没反应 , 只好憋住喉咙里的痒 。
印小柔问我为什么打架 。我告诉她,我有个弟弟有轻微智力障碍,现在在老家治病 。小时候,为了弟弟和人打架,虽然两人都被狠揍了,却是虽败犹荣 。肥佬是我兄弟,不管他要揍谁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。印小柔不出声,我们并肩坐在一张废弃的课桌上,看她的一双小腿在底下轻轻晃 。我没敢说的是,弟弟从未和人打架,他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。我也没说,那一年看见弟弟被人骑在地上,我下意识的反应不是上去揍人,而是赶紧跑掉 , 有多远跑多远 。肥佬的红眼睛 , 使我想起我弟温顺忍耐的目光 。这时 , 旁边的人对我的脸啄了一下 。
这样的吻,对一个人来说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。但我是个男孩,只想要更多更多的吻 。晚上,肥佬因为脸上破了相,他大伯不许他到便利店吓人,索性关张一天 。他沉默地跟在大伯身后 。我借口怕人报复,送印小柔回家 。李英德猛一抬头,双眼在我们身上砸下了锚,铁钩子把我们的小秘密划得破碎:“你地去边?。浚忝侨ツ睦锇 。薄八途喾滴萜螅ㄋ退丶遥?。”我不耐烦地拿手摸脸,这时候他知道着急了 。“你地想做乜(你们想干什么)?”这四六不通的家伙 。忽然,李英德踢了人行道上的共享单车一脚,脸涨得通红,但仍好看 。我立马又想打一架 。印小柔跑去他耳边说了几句,回来只对我说:“走吧,不要管他 。”
我们往前走 , 听见后面单车被人猛地推倒在地的锵锵声 。本来,和他对峙使我有几分愉悦,像苏打水冒泡 。晃过神来,却充满了后悔 。这样像孩子的吵闹是我最讨厌的 , 为什么不学会像个大人解决?又为什么制止住他的不是我 , 而是印小柔?一路上 , 印小柔沉默地推着平衡车,走到一处灯光昏暗的巷落 , 我按捺不住把她推到墙上 。她没有回避我的吻,我便把手伸进她薄薄的短袖里 。我用手握住印小柔,感觉她在我的手掌心颤抖,从未觉得,一个人的汗有这么地让人激动 。外面,蝉鸣在扩大,塞满了耳廓 。她的胸衣好像儿时大白兔奶糖外的一层糯米纸,被我轻轻揭掉 。
那时我并不知道,那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被爱上的年纪,从旁人的眼光看,青少年是直来直去的螺丝、汁水充盈的植物、感官发达的动物,身上多得是荷尔蒙,还未发出酸腐的人臭味 。
4
我和印小柔的暧昧关系没有维系很久 。我想她会希望在特殊的节点发生点什么 。节点快来了,母亲回老家照顾弟弟,在我独居的这段时间里,有一个八号风球将登陆汕尾,预计会波及广州 。一天下来,天色都很晴朗,我在心里幻想一场盛大的台风 。傍晚,我叫印小柔到家里来 。挂完电话,连打几个寒颤 , 我心里恐惧大过期待 。
她来了 , 穿着宽大的校服,熨得平整,像无风无浪的海面 。我们在沙发上接吻,门窗都紧闭,冷气机在头顶发出长吁,汗水在失掉边界的身体上交错,酝酿荷尔蒙的意外 。我揉搓她的身体,把脖颈后那个一见钟情的蝴蝶结解开 。印小柔轻轻拍掉了我的手,像一种玩闹 。正当我的右手往下渐渐深入,她突然一把握住了它,准确得像青蛙对猎物弹出舌头 。
“不可以吗?”“不可以 。”她摇摇头,鬓边的汗坠下,滴在我心上 。为什么?我一定把吃惊写在脸上,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 , 抬头看着我的双眼说:“别的可以 , 最后那一步,不行 。”“你害怕吗?”我摸摸她的手臂,软化的语气近乎哀求,“哪里不舒服?”“没有不舒服 , 其实挺舒服的 。”她看向窗外,那里乌云正像织毛衣似的越织越厚,阴天衬出她神色冷冷的,一种艳丽的冷 , 轮廓也是不由分说的锐利 。我忽然明白自己想错了 。印小柔心里分明有一道红线 , 有的亏可以吃,有的亏绝不会吃 。她一直是个谨慎而早慧的女孩 。
我跳起来,把短袖穿上,用手拨了拨头发,问她要不要到卧床上看电视节目 。印小柔没说话 , 嘴角往两边拉,在沙发缝隙里拽出她的胸衣,两条带子在漆黑的短发下,打了个高昂的结 。见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我不免气顶上胸口,一边用手打她的背,还有手臂,发狠赶她走,一边忍住眼里的酸涩与不甘 。外面轰隆?。?台风正无限迫近我们,不时有一瞬闪电把阴郁湿热的屋子点亮 。
印小柔大概被我吓哭了,或者没有,我也不太记得 。总之把她赶跑,我又疯了一样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 , 冷气机声立马被盖过 。呼——呼——风从四面八方猛吹进来,由客厅流动到卧房,在屋内肆意翻看施暴 。还有莫名其妙的尘土、棉线、羽毛、手掌大的叶片,统统飘来,洋洋洒洒留下记号 。客厅木制的杂志架倒了,我房间的CD也从书柜上跌落数张 , 厨房传来劈劈啪啪声响 。呼——呼——风很强,却无法贯穿我,只是把我两边耳朵勒得生疼,每一分每一秒都后悔 , 我如此一览无余,被她如此清晰地拒绝了 。我在一片狼藉中安慰自己,一次又一次,直到整个人几近涣散,一点点乳白的泡沫涂上木地板 , 画不成形的图案,空气内重新填满了一种新鲜的腥臭味道,才恢复感知 。家里,到处湿答答的落雨 。朦胧中,瞥见远处碗大的棕榈被横风拦腰劈断 , 我一下惊醒 。
外面的世界七零八落 , 不知道印小柔是怎样回的家 。我感觉好可悲 。相比起她的早慧,我只是一个晚熟又早衰的人 。
台风天后,人们踩着街上断裂死去的树木与花,继续返工上学 。我每晚到便利店报到,心里那只靴子始终没有落下来 。印小柔和李英德没再如约出现在便利店 , 一齐消失在了外面的世界 。有时候坐在店里,猞狸眼突然把放了口香糖的汽水对着我猛射,我在笑骂招架中,也会想起那两个好看的人 , 不知道这个时点他们正在做什么 。从前我们曾讨论,便利店为什么总是这么亮,李英德说:“憨居(傻子)!因为白炽灯嘛!”“屁啦,教室就没有灯?”印小柔答他 。我认真地想,教室那种亮,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 , 一茬茬收割少年人的明亮与水灵,修炼一室青烟缭绕,让人昏昏欲睡 。而便利店的亮,是糖油混合物 , 会迭代的便当与饮品 , 日日新月月变的优惠广告,像我们的未来一样,是充满变数的希望 。
多年后印小柔和李英德结婚,我掏光身上所有钱送她一块手表 。她说拜我所赐,那个台风天,是她人生中骑平衡车最快的一次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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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懂经营不善的意思,只是临近中考那一个月 , 便利店优惠花样特别多,终于贴出了一张粉色转让告示 。它对别人发出邀请,也对我们提出拒绝 。便利店不会永远明亮下去 。有人失掉了乐园,有人失掉了继承家业的出路 。我们在一次次的被拒中演习成人世界的功课 。
为了前途,母亲对我耳提面命 , 也许像他们说,我们是蜜罐里养大的一代,吃读书的苦是不容易的 。日出(后)每一天都是新的,脑子里的知识依旧空空如也 。为何考试只有一个正确答案?我看见周围都是陷阱,却身不由己踩进去 。每天夜里,扣上房门就睡得不省人事,到了白天,一面张大感官贪婪娱乐,一面在悔恨中把精神消耗殆尽 。
直到中考成绩公开,我的零用钱被停掉,失去了鬼混的资本 。可这时,我终于得到了一次进赌场的机会!小舅舅到澳门找工作,我知他为人贪玩,便拜托他 。他说我长得高,问题不大 , 先去赌?。偌腋盖?。
我整夜不睡,去到澳门,过关和坐观光巴士都不是第一次,这回却带着全新的目光,怎么看怎么兴奋 。听人家说,新葡京酒店的外观是一朵盛开的莲花,我却觉得像一位披甲执锐的古代战士,已准备好上阵冲锋 。那条街上,走两步就有取款机与当铺,走十步就有一家新的娱乐场,给我极大震撼 。
澳门当地不爱说赌?。凰涤槔殖? ,进去之后我才晓得,里面购物、影院、酒吧一应俱全,装潢得金碧辉煌,男男女女搂抱着走,我只把自己的眼睛当录像机使 。兴奋不容许我放大细节,比如天花板斑驳的金装,灰得失去品相的毛毯,巨型水晶灯的款式老土 , 某串灯泡早已不亮了,还有穿拖鞋短裤的邋遢游客 , 像我一样望也望不够 。我在心里小声说 , 再考究的梦境也有过时的一天 。
喏,小舅舅喊我,给了五百筹码,捏在手里只五枚塑料片 。每一片,黑色圆圈内,有三朵太阳花簇拥着数字一百 。没有多余的,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。四下里全是赌台,比桌球台子略大一些,上面挂细长的彩灯 , 像一只色彩缤纷的大蜘蛛爬在台上 。荷官并不全是美人,也有干瘦的老头,女的也有四五十岁的,浓妆盖着憔悴的眼和皮肤 。不同赌台押的金额不同 , 我眼巴巴看着一万甚至更高的,只敢混在最低的三百的台子周边 。这里的人也不少,脸孔普通 , 都在大呼小叫 。骰盅盖着三粒玲珑的骰子 , 比大小 。“十以下是小,十以上是大 。”小舅舅教我 。我学着人,把三枚轻飘飘的筹码叠上去 。我赌大 。然后一开 , 是——“小”!荷官拿小棍一敛,我的三枚筹码瞬间坍塌,和其他大片面目模糊的筹码一同归人了 。我简直把下唇咬破 , 手里的大半筹码就这么没了 。“还能押点球,单数,双数 , 总数,还有每个骰子的点数……”小舅舅对着我笑 , 附在耳边说 。我难以定神 , 猛地听见自己心跳,极快的 , 咚咚咚,咚咚咚 。在人群的嘶吼中,押了一次单数,又押了一次双数,我的筹码输光了 。我转头望向小舅舅,他嬉笑着给我看空白的手心,喊道:“Game over!”
这时我简直想哭 。就这么结束了吗?一切都和我以为的不一样 。美人呢?会把扑克牌叼在嘴里的邱淑贞呢?西装笔挺又料事如神的赌圣呢?花花绿绿用也用不完的筹码呢?我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!待了不到十分钟,我就被这冷酷而残旧的成人世界踢出去了 。
走出赌场大门的那一刻,我还搞不清状况 。有雪糕车经过,我问小舅舅买一支云尼拿雪糕吃 , 他摇摇头说:“本来你刚才可以赢的,赢了你就可以花自己的钱买了 。”这一次 , 我的眼泪真的掉出来,偷偷用手指抹去,心里变得一塌糊涂 。
上了车,小舅舅带我去见父亲 。在父亲办公的地方,我见到了他“另外的女人” 。我进去的时候,他们正在大班桌后,对一份摊开的文件喋喋细语 。那女人和母亲不是一回事,古铜皮肤,锋利的紫色嘴唇,双眼外缘有一道浓黑的线,一身瘦瘦的职业装 。弄明白我是谁以后,她眼里有一瞬的审视,又转为看父亲的柔情 , 我就意识到她是谁 。“咖啡?”她提起桌上的杯子,父亲便点点头 。那女人不看我们,走过去,留下一阵个性浓烈的香水味 。我也故意扭过脖子,看窗外 。澳门的天总是晴转阴 , 一点点雨被风刮上玻璃 , 慢慢地,落地窗变成了一大块透明网眼布 。父亲问我们赌场好玩吗,他审视我的眼神比另外的人更加可恨 。我不愿意说话 。小舅舅得了命令,带我四周转转,吃点东西,我们便离开 。从办公室沙发椅取走我刚放下的背包,背回身上,它还是温的 。
出走廊的一瞬,我想躺下,想撒泼打滚,没想到 , 愤怒在盛开的一霎就枯萎了,像蜷缩无力的花瓣,风带雨地从门缝漏进来 , 不断扑在我身上 。“带伞了吗?”小舅舅问,我摇头,他说那就快跑一下吧 。乌云在头上煎熬 , 我想,这个世界对我们有太多的教育,唯独缺少了爱的教育 。“但是擅自对世界抱有期待是不礼貌的 。”我自言自语 , 用手指摸跳跃的雨点,柔嫩得像新生儿的眼泪 。一时间 , 我不知道该往前跑 , 还是往后退 。
夏天的雷阵雨忽而过去了 。
【夏天下雨是哪部小说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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