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潮汐图》经典读后感有感( 三 )


我们常说雕塑和舞蹈是空间的艺术,因为身体和物质材料会占据一定体积的空间;而音乐、小说和电影是时间的艺术,因为它们都是线性排列的,占据一定长度的时间 。因此舞蹈完全可以脱离音乐而存在,而我们偏爱为电影配上音乐,热衷把小说改编成影视 。然而,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《潮汐图》是一部拒绝被影视化的小说 。它的画面感当然很强,任何人看完描写鸬鹚胜的鸬鹚捕鱼的段落,都会赞叹其“历历在目”“栩栩如生”;观影经验丰富的读者甚至马上就可以想象出如何运镜如何剪辑,以还原出海皮自然史又或者是好景花园 。但,这样的影像便不是巨蛙生吞下的世界了 。林棹通过巨蛙的口腹赋予了语言一种空间感,或者说,《潮汐图》更像是一件巨大的装置艺术而非一部小说;不是读者在阅读文字,而是语言笼罩、吸附、包裹甚至圈禁了走进装置的读者 。因此,如果有人害怕或拒绝,也在情理之中 。用一个更浅显的比喻:《潮汐图》是一座语言的博物馆,字眼、词汇、句子和段落既是陈列之物又是建筑材料 。再换句话说,在此处,语言本身就是意义、价值和美 。也正因如此,小说在这里回归了其作为文学的本质 。
那么,这是一部所谓“形式大于内容”的、炫技的小说吗?并非如此 。巨蛙作为叙事者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猛饱满的语言风格,同时带来的也是奇特的叙事视角 。我们当然会想起卡夫卡和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 。由于格里高尔拥有曾经为人的记忆,甲虫提供了一种虽然陌生化但依然属于人类的视角 。巨蛙诞生之初是尚未定型的动物,是通灵的怪兽,后来是被豢养的宠物,是被圈禁的珍奇,最终是孤绝的生物;虽然终生与人同行,但不曾有一日为人 。因此,异类的视角——去人类中心化的视角在巨蛙身上获得了可能 。在异类之眼的透视下,科学的光明投下政治的阴翳,19世纪欧陆博物学的蓬勃繁盛暴露出了殖民狰狞残酷的爪牙:“帝国人把人捆起像木料,推入舱底塞满”,但“他们还为植物定做专用船舱哩” 。这是发达对落后的殖民,更是人类对自然的“殖民” 。在这里,巨蛙当然是“反殖民的和反讽的” 。
如此说来,巨蛙意味着原始的野性、返古的冲动?似乎也并非如此 。巨蛙是兽,但巨蛙也是灵;巨蛙不是人,但巨蛙与人类共享了语言、情感和记忆 。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,如果可以,弗兰肯斯坦造出的生物会怎样讲述自己的故事 。两百年后,林棹自如地扩张了玛丽·雪莱的野心,巨蛙开口说话,于是我们得以再次探寻文明与野蛮的辩证 。
故事中时常会出现第二人称代词“你” 。“你”既是故事中参观巨蛙19世纪男女,也是书页前阅读故事的21世纪的我们 。这是巨蛙与人类的对望与对话 。人类观赏巨蛙,巨蛙越是原始越是丑陋越是恶心,越能“腐蚀你的智识,撼动你的信仰”,人类就越是惊奇越是兴奋 。原来,人类观赏野蛮以自证文明 。巨蛙一边表演野蛮一边观看人类,洞察了赏玩野蛮正是文明最大的傲慢 。然而,巨蛙依然是文明的学徒:冯喜给她讲古,H带她游历,茉莉·钟斯教她握笔,陌生的小女孩赐她圣祝 。人类予以巨蛙知识和情感的滋养,巨蛙得以拥有自己的“成长史”,得以永恒葆有并封存最初的芫女和舢舨 。随着故事的行进,小说的句子和段落越来越长,那是因为巨蛙逐渐拥有了“大忧郁” 。